高山坡上杜鹃红 （转贴）
（一）
1975 年起，四川省简阳县五龙公社青山大队，先后来了二十三个分组插队知青。他们都来自重庆安装二公司。分别安插在竹林、安宁、建国、和平、青山五个生产队。有李纯伦、吴文宏、张云江、沈玲淑、潘增瑛、王淑容、吕素琴等。（如果重庆安二司当年老知青看到本贴，给他们带个信，说有个老大哥向大家问好！）
那时我已经下乡 11 年，娶妻生子。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知青。看到新来的知青，好高兴，好亲切。新知青插队到这里，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来到高高的青山上，忽然见到老知青，就象见到了亲人。有事无事都到我家里来聚一聚。我下乡时间长了，在当地也就多少有了点人缘，弟弟妹妹有了什么困难，我力所能及的，暗地里一定帮。
我家有三间干打垒的能遮风雨，冬暖夏凉的土墙茅草屋，座落在三面环山的山凹里。屋前有一个方形院坝，屋后有一口清澈见底永不干枯的井。旁边有棵盆口粗的桂花树，（时有农民来砍下一小点桂皮药用）周围原有李树、柿树、梨树，我又自种了 40 多棵桃树。还有一个身强体健热心帮忙，在我眼里是力大无穷的农民单身汉作邻居。
青山大队纵横十里，山路崎岖。要聚一聚也不容易。一天我赶场卖柴回家，还在山坡上，就听到了竹木掩映的家门院坝里传来的笑闹声。小知青们聚会来也。
胖胖的小王姑娘正在剖黄鳝（四川水田里的一种常有的鳝鱼）。她在水盆里捞起鳝鱼，将鱼头往木凳的铁钉上一挂，左手拉住鳝尾，右手提着尖刀，顺着鳝腹，一刀剖开，再一刀将内脏刮净。干净利落，又快又好。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向我扮扮鬼脸： “ 不服气？工人阶级的女儿，穷人的孩子 —— 早，当，家！ ” 温柔的小潘小 沈帮我 夫人煮饭做菜，两个男知青帮我把买回来的两腿狗肉洗净放进锅里炖起来。
院坝里已经摆上 “ 蟠桃宴 ” 。实际上我种的桃不是蟠桃，叫四月桃，白里透红，又甜又脆。成熟的桃把树枝压弯，躺在地下不用手单用嘴也能吃到。
我们喝了好多红苕酒。大家又唱又跳，这里没有了忧愁，只留下了快乐。我受到他们的感染，仿佛我也年轻了。我拿出好久没有用过的小提琴，拉了几首革命歌曲，大家拍着手合唱。后来，回忆这段日子，与其说我帮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帮了我，我感到这两年特别容易过。
那晚，女生收拾完残局，大伙聚在门口院坝里。银色的月光照着我们。山区的月色特别明亮，也颇有凉意。小潘突然对着月亮说： “ 我好想妈妈。 ” 我担心小青年伤感，赶紧说： “ 我们对着月亮许个愿，一定会实现的。 ” 小潘说： “ 我想回单位工作，陪着妈妈。 ” 小沈想： “ 早日离开农村当工人，能独立自主。 ” 吴文宏说： “ 我想当汽车司机。每次回家，脚都走破了还搭不到车。等我开车的时候，凡是知青我都让搭。 ” 李纯伦想当干部，小吕想当演员。小王要自己掌握户口，作一个不拴在这里的自由人。张云江说： “ 我要当解放军，保卫祖国！ ”
男知青打着麦草做成的火把回去了，女知青 和我的 夫人住两间正屋。我自然被赶到柴房里卧薪尝胆。我做了一个美梦：每个知青的愿望都实现了。但是，因为我没有对着月亮许愿，人人都远走高飞，只留下了我。我追着看不清的神祗高喊： “ 我也有愿望的！ ” 跘了一跤，啊，我还睡在草堆上。月光透过泥墙上的窗棂，正照着我。（二）
美梦也可能成真。
后来有了招工，一些知青先后调走。吴文宏真的当了公司的货车司机。多数知青如愿以偿。
1977 年，征兵工作开始。男知青都报了名，张云江和另一个知青体检政审顺利过关，和几个农民子弟一起光荣入伍。
那天下午，张云江穿着崭新的，还没有缀上五角星和红领章的绿军装，在三四个知青陪同下，来向我们告别。啊，这才是真的帅哥！约 1 米 78 的身高，挺拔匀称的身材，红润的脸庞还透着稚气，嘴唇上已经长出绒绒的小胡子。这身军装真配他，这就是共和国的军人。他是个稳健不多话的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 谢谢，谢谢这两年 ……”“ 和我客气？我才真要谢谢你们。 ”
想留他们再吃一顿 “ 忆苦思甜 ” 型的晚饭，没留住。张云江说，新兵要立即返回公社，统一行动，明天早晨启程到县。我和几个本队知青送他到山坡上，依依惜别。
历史有时也会给命运以机会。太阳穿透云层，照进了我的茅屋。 1977 年底，我们全家回城。这次轮到社员和我们依依惜别。至少有 4 个女社员抱住我的夫人痛哭失声。至少 10 个男社员拿着我们的行李，徒步 50 里送到区公路旁（有个过路车要接我们），看到我们上车后，他们再走回去。就这样，我揣着这份沉甸甸的乡亲情谊走上了新的道路。
回城后，小沈、小潘和吴文宏等知青（还有农民兄弟）都到过我家作客。我们也曾去拜访过知青的父母。每次相聚，都要谈到各位知青的情况。
转眼又快 10 年，我知道这些 “ 新知青 ” 中，谁结婚了，谁生小孩了，谁的儿子读书特别聪明，谁升职了，谁提干了。我筹划过了年，邀约几个知青来一次 “ 故乡行 ” ，去看望农村乡亲。
突然，噩耗传来：张云江牺牲在战场上！（三）
我听取了英模报告会的发言，查阅了民政局有关档案，张云江的英雄事迹逐渐清晰完善。
张云江参军后，严以律己，刻苦训练，服从指挥，出色完成各项军事任务。多次立功受奖。入党、提干。中越自卫反击战中，他已经是连级指挥员。
1979 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后，越南当局继续推行地区霸权主义政策，不断增加在中越边境地区的兵力。先后侵占了老山、八里河东山和者阴山地区，抢占了 22 个具有重要军事价值的骑线点，利用有利地形，修筑防御工事、不断向我境内开枪开炮。越军的袭扰、破坏，对我国南部边疆的安全和国家经济建设构成了直接的、现实的威胁。为了收复被越军侵占的我国领土，改善我边防斗争的态势，保障边境地区的和平生产与建设，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充分的准备，周密地计划与组织，在军前指指挥下于 1984 年 4 月 28 日 至 5 月 1 日 ，收复了了老山地区，随即就地转入防御。
张云江就战斗在这里。
转入防御阶段后，我军提出了如下战术方案：根据敌我态势，进行火力调整，组织火力协同；组织部队改造和构筑防御工事，设置障碍；抓紧补充和储备弹药、作战物资和生活物品；要求部队克服困难，长期坚守阵地，与阵地共存亡。老山、八里河东山地区的相继被我军收复，致使清水地区门户洞开，河江西北广大地域直接处于我军的瞰制之下。越军对我边境地域一直不死心，不断的派出排级规模的小分队不断袭扰我们。而且当时越军的部队驻防轮换非常频繁，对敌情的侦察成了我军首要任务。
1986 年的一天，一个精干的侦察队出发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归来。张云江亲自率队前往穿插接应。前头枪声大作，一股越寇追袭我侦察队而来。我侦察队且战且退，伤亡较重。张云江率队强行切入敌阵，打了一个漂亮的反伏击战，全歼越寇。
我部撤回到一段开阔地，右侧丛林中突然射来一颗燃烧弹，就在张云江身旁炸开，张云江全身着火。张云江咬牙举起自动抢，一梭子过去，两个偷袭的越寇立即报销。战士们七手八脚扑灭了连长身上的火，他身上几乎没有了完好的皮肤。张云江站起来了！不用战友扶！向我方阵地挥挥手！自己一步一步往回走！走了约 100 米 ！英雄倒下了。急送战地医院，因烧伤太重，抢救无效，张云江同志光荣牺牲。
火焰中倒下英雄的身体，火焰中矗立起民族的尊严！
（四）
张云江 1983 年结婚，妻子也是曾经插队到五龙公社（蓝田大队）的知青。此时他们的乖女儿仅有一岁半。我无法记叙张云江的父母、娇妻悲痛欲绝的情景。转录两段文字如下：
【转录一】
1988 年 4 月 4 日 戊辰清明节时，云南麻栗坡烈土陵园南疆烈士墓前，无数祭扫者从全国的四面八方而来，为的就是在 938 座墓碑中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因为这里长眠着来自全国 17 个省市 19 个民族的 938 位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一个老妈妈来了，她来看看牺牲的小儿子，她似乎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在 938 座墓碑中一下子找到了儿子的坟墓，就象她能从 938 个穿着同样军服的战士中，一下子认出她的儿子，她的血肉一样。她突然间发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扑向那墓碑，身后的人们去拖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已把她的头颅撞在那墓碑上，她就真的那么痛极而无痛，一个母亲的血，心的血。身后人抱住了这个母亲流血的头颅，那母亲的哭泣着的泪水拌着鲜血往下流。
【转录二】
《一个长眠南疆士兵的妻子在这里的留言》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片和煦的土地是这样的安宁
墓碑前我默默地注视着你
我知道尽管这座座坟莹只是生命的缩影
但那巍然屹立的英灵却是一个个不倒的躯体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片热红的土地是这样的安静
墓碑前我轻轻地抚摸着你
我知道尽管这排排石碑再不会复苏
但那魂糸南疆的每一个英名却在这里永垂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片褐色的土地是这样的肃静
墓碑前我紧紧拥抱着你
我知道尽管我们人生的梦还没有真正实现
但为和平而战、死和生你都会那样坦然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座正义鲜血染红的长城是这样悄静
墓碑前我给你一个深沉的吻
我知道尽管你再不能感受到那炽热的爱
但你却没有一点忧伤和惆怅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片五湖四海英灵再生的土地是这样沉静
墓碑前我的心在呼唤你
我知道尽管我们再不能同枕共叙
但爱的神灵却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吻你，我不惊醒你
这片和煦、褐色、正义的土地是那样的壮丽
是你们破碎的躯体装饰了她
是你们的热血浇？灌注了她
我知道尽管你们再不能亲临其境
但历史的丰碑上？却永远铭刻着你们的伟绩
吻你，我不惊醒你
在这边陲小镇将烙下 ——
一个普通女性永恒的长吻
为祝福你在这里静静地安息
吻你 …… 我不惊醒你 ……
不惊醒你 …… 不惊醒你 ……
( 五 )
1987 年，我们终于回到我们曾经插队的地方 —— 五龙公社青山大队。受到乡亲们的隆重接待。大队的小学老师还一定要我们在学生集会上讲讲话。于是，我给他们讲了当年在这里的插队知青张云江为保卫祖国献身的故事。小朋友一个个瞪着黑眼睛，屏着气听我把故事讲完。故事讲完好一会，小朋友还鸦雀无声。一位虎头虎脑的小同学打破沉寂： “ 我在电视里看到每年清明节小朋友都会给烈士扫墓，我们也要给张云江叔叔扫墓。 ” 这一倡议立刻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
恰巧大队支部书记在场，和几个相关人员商议之后，立即拍板：在高山上划出一块柴坡，用红的野杜鹃花栽植两个相交的花环，代表社员和知青共同献给祖国的英雄。
这工程效率之高让我吃惊，小同学和家长们到下午就挖来 200 余株野杜鹃，并按计划栽好。除留下绿草外，其它植物一样不留。到了春天，远隔 10 里也会看到这高山坡上两个火红的花环。
我仿佛看到年年清明节，一群戴红领巾的孩子正在高山上的花环前悼念英雄的情景。
不忘南疆英雄血，青山顶上杜鹃红。
张云江烈士永垂不朽！
